郁君

读书本身就是快乐的事呀

我永远会被刘梦得的兴寄打动(谈谈《砥石赋》和《秋萤引》)

起因是今天读刘禹锡的《砥石赋》,砥石就是磨刀石,文前的序里他说:


南方气泄而雨淫,地慝而伤物。媪神噫湿,渝色坏味。虽金之坚,亦失恒性。始余有佩刀甚良,至是涩不可拔,剖其室乃出。溯阳眇视,傅刃蒙脊,鳞然如痏痂,如黑子,如青蝇之恶。锐气中锢,犹人被病然。客有闻焉,裹密石以遗予。沃之草腴,杂以鸟膏,切劘下上,真质焯见。踌躇四顾,逌尔谢客:“微子之贻,几丧吾宝。”客曰:“吾闻诸梅福曰:‘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磨钝。’有是邪!”余退感其言,作《砥石赋》。


朗州地处南方,气候潮湿,诗人的一把宝刀因此锈迹斑斑,甚至要剖开剑鞘才能拿出来,有人送他一块磨刀石,打磨之后,宝刀终于又焕发出它的光彩。


读到这儿大概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正文里他又写,宝刀生锈不仅仅是因为气候潮湿,也是因为长时间不为人所用:

岂害气之独然兮,将久不试而然!


他说宝器蒙尘让人惆怅,这当然是一种自伤,他就是那柄被弃置南荒不用而生出锈迹、落满尘埃的宝刀。


但他又说,没关系的,宝刀不会永远被埋没,就算暂时倒霉,只要有一块磨刀石,它还是能重现锋芒,“雾尽披天,萍开见水”,就像雾霾散去露出青天,就像浮萍被拨开露出清澈的湖水。这一句的意思真的蛮像苏轼的《六月十二日夜渡海》:“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你看那磨好的宝刀恢复青春:“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寒光闪烁,能刺痛人的双眼,轻轻叩击,刀身就发出激越的嗡鸣。他对宝刀,对他自己充满了信心:

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


既然有朝一日还能重为所用,这一时的蒙垢又有什么关系呢?百折不挠的劲节、东山再起的雄心、通达乐观的信念,都被他寄托在刀锋上。


利钝有时,这是他在《汉寿城春望》里传达过的:

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

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

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

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


他并不因为古城的荒凉残破而过分伤心,他想的是,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生沧海桑田的剧变,这里还会成为热闹繁华的交通要地呢。


刘梦得始终有一个信念:人不会一直倒霉下去


说“兴寄”,我的理解是,“兴”是触物起兴,“寄”是有所寄托,“兴寄”也就是运用比兴的手法,借某一事、一物、一景来表达诗人的情感与志向。《砥石赋》就是一种兴寄,你一看就明白,这宝刀就是暗喻着刘禹锡本人。


而这样一种“兴寄”的理念恰是刘禹锡的特长,坎坷沉浮的人生经历给他独特又深刻的体验和思索,他运用的比兴很有分寸:既新鲜又贴切,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让人很快就心领神会,不会刻意求新求奇,故意用一些看似高深却莫测难解的物象。


这样一种有分寸的兴寄才是这种艺术手法的精髓所在:含蓄婉转的托事于物,避免了直白浅露,也不至于太过艰深反倒给读者的理解增加困难。所以我真的很爱刘梦得每一首如此兴寄的作品,这种感觉像是诗人很温和地给你出了个谜语,你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猜到正确答案,既有这一猜的乐趣,有不言中的灵犀,又不让你们的距离隔得太远。


比如《秋萤引》,他写萤火虫,这种小小的生灵,而且是秋萤——萤火虫的生命短暂,秋天是很少有萤火虫的。所以秋萤是什么样的呢?轻微的光芒闪烁着,但又是清冷的,甚至有点凄凉的。


在他之前已有一些诗人歌咏过萤火虫。他们勾勒出萤火虫作为一种意象出现在诗歌里的时候,具备的是什么样的品格,正因为这些前例,刘禹锡再写秋萤时就能被更好地理解。


譬如萧纲写的是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如果有知音喜爱我微薄的光彩,我愿意奉献短暂的生命。虞世南写的是“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虽然生命脆弱,但生怕被黑暗埋没,所以还是独自发出光亮。杜甫写得是“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天气逐渐寒冷,小小的萤火虫又能往何处去呢?只有无依漂泊、最终凋零。


而刘禹锡写秋萤,写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华丽、都辽阔、都丰富。他写的是一个长安城的萧瑟秋夜,他看到的萤火,闪烁晦明在广阔磅礴的历史时空里:


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

夜空寥寂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

纷纶晖映互明灭,金炉星喷镫花发。

露华洗濯清风吹,低昂不定招摇垂。

高丽罘罳照蛛网,斜历璇题舞罗幌。

曝衣楼上拂香裙,承露台前转仙掌。

槐市诸生夜读书,北窗分明辨鲁鱼。

行子东山起征思,中郎骑省悲秋气。

铜雀人归自入帘,长门帐开来照泪。

谁言向晦常自明,儿童走步娇女争。

天生有光非自衒,远近低昂暗中见。

撮蚊妖鸟亦夜起,翅如车轮而已矣。


他运用大量的典故,这些萤火虫飞过的地方,都是秦汉时的旧宫苑,如今却只剩些滋养萤火的陈根腐叶了。他写铜雀台和长门宫,写宫殿里玉饰的椽头和轻盈的帷幔,昔日的一切越美丽,物是人非的历史感慨就月强烈——这是善写历史题材的刘禹锡的强项。


夜晚的流萤是齐梁诗歌,特别是宫体诗的常用物象,它总被用来衬托抒情主人公(特别是女性)的情感,最著名的是谢朓的《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这个文学传统在唐诗里得以保存。像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刘禹锡自己也在《代靖安佳人怨》里写“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秋萤引》写昔日铜雀台和长门宫的美人也由此而来。


大概正因如此,这首诗的语言和句法颇有齐梁习气,主要表现在词句的雕琢藻饰和典故的大量铺陈,“金炉星喷镫花发”这样的句子尤其明显。诗人显然是故意为之。


这首诗总能让我起想卢照邻的《长安古意》,这首被闻一多定论为“宫体诗的自赎”的作品。它们都在用反复华丽的语言去描绘,描绘一个场景下不同的人,展现不同角色的情感,整首诗是一幅色彩浓郁的画,让人炫目,让人心生惊叹,可就在这时候,在诗歌的结尾,诗人告诉你,我要“劝百讽一”,其实这些并不是我真的要表达的东西,它们只是一个背景。


你在富丽堂皇的景色里沉迷,诗人给你浇一盆冷水,于是你才冷静下来、也警觉起来: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长安古意》要说的是,那些富贵的生活并不是我所有的,我想要物质的极端,但是我也有我的操守,我是一个读书人,滔天的享乐里,我最后要给你呈现的是一个寒士的“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秋萤引》要说的是,历史沧桑,往事翻覆,昔日的繁华已经不再,但是就在这废墟上,萤火虫虽然弱小,却始终闪烁着自己的光,“向晦常自明”,总是使自己区别于黑暗。天生有光非自衒,远近低昂暗中见。它们天生有光芒,却并不以此炫耀,只是远远近近、低昂或高飞,就那么亮着,时光流逝,但它们永远明亮,虽然微小,却总能被人看见。


“主怨刺”的刘梦得最后还要借机讽刺一下小人:你们这些妖鸟窜行于黑夜,就算翅膀像车轮一样大,也就那样吧,没人看到你们,没人在意你们。


这正是前人评诗说的“说得秋萤大有身分,其光明所烛,无所不到,无人不见,微物且然;况盛德之士,宁晦不自炫,竟沉于泯灭哉!末二句,见得恶劣小人虽大其声势,终不若君子形着明动,有自然之辉也。”


很显然,这秋萤也就是诗人自己。


刘梦得的兴寄之语真的非常打动我,因为我从中看到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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