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君

读书本身就是快乐的事呀

以杜甫《望岳》为例进行一些合理拉踩

少陵以前,题咏泰山者,有谢灵运、李白之诗,谢诗八句,上半古秀,而下却平浅;李诗有六章,中有佳句,而意多重复。此诗遒劲峭刻,可以俯视二家矣。

——仇兆鳌《杜诗详注》


查汉魏以来专咏泰山诗,可说者大致得以下几首。


先看仇兆鳌提到的谢灵运。谢灵运是写山水的名家,对有唐一代诗人影响巨大,李白、杜甫诸人都表示过赞赏与标榜之意,但是谢灵运这首《泰山吟》,即便不刻薄地称作烂诗,也的确不算什么好的作品:


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

岝崿既崄巇,触石辄芊绵。

登封瘗崇坛,降禅藏肃然。

石闾何晻蔼,明堂秘灵篇。


直接读来晦涩不堪,没有注释很难读懂他要表达什么,这是谢灵运多数诗作的通病,尽在这一点上便不如杜甫的平白晓畅。


崔崒,岝崿,意思都是高峻的样子。崄巇,险峻、崎岖。芊眠,延绵不绝貌,此句意为山里的云气与峰峦相碰而延绵不绝。肃然,山名。晻蔼:昏暗隐秘的样子。


谢灵运的长处在于细腻描摹景物的情态样貌,尽管有时过于细碎雕琢,其写山水景致抓得住特点,颇有功力,如“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诸语。但这首作品的败笔就在于刻意地用生涩的形容词表述泰山的特点,可以看出他在形容词的选择上颇下功夫,可是这样词汇的连用就把本应生动的描写变成了单调寡味的叙述,荡无诗意可言。


杜甫不同,写其广大,言“齐鲁青未了”,被誉为“囊括数千里,可谓雄阔”;写其高耸,言“阴阳割昏晓”,笔力雄浑,终究不着一“高”字。不直接写,才是诗的妙处。


谢诗前四句言泰山之高、之险峻,然而到五六句陡转,改言封禅之事,所谓“瘗”、“藏”都是指将祭品埋藏于地,最后二句又改为渲染泰山的神圣、神秘,不仅前后显得割裂,而且没有鲜明的情感态度,枯燥无味又莫名其妙。


值得注意的是,谢诗开篇言“岱宗秀维岳”,和杜甫颇有相似处,不只是“岱宗”一词的使用。“维”是一个文言助词,而杜甫使用的“夫”也是,杜诗之巧妙不只在文法的使用,更在于以“夫如何”的问句开篇,不似谢灵运直接以“秀”给泰山定性(而谢此诗之泰山,似乎着重的也不是“秀”的特点),而后自然承出“齐鲁青未了”一语,摄人心魄。


比谢灵运更早的著名“柳絮”才女谢道韫也有一首《泰山吟》。谢道韫是谢玄的妹妹,谢灵运是谢玄之孙,换言之谢灵运的姑奶奶谢道韫也有一首写泰山的作品: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一般认为这首诗写作于谢道韫晚年,诗里表达的是欲避世归隐的意思。有人以为是一首玄言诗,其实不然,作品并不是探讨所谓玄理,只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当时流行之玄学的影响而已。


杜甫或许是读过谢道韫这首诗的,《望岳》里有些地方与此诗有类似之处。“岩中间虚宇”,间即分隔之意,虚宇乃天地空间,诗言泰山之高大,好像分隔了天地宇宙。此句颇似杜言“阴阳割昏晓”,然而杜诗的语言更加精炼有力,“割”字比“间”更奇崛,似自然有意识一般,由此可见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锤炼功夫并不是晚年才有的习惯,然而杜甫求奇却不求怪险,因而往往字中正旨而不至于落入苦吟支离的怪圈。


而“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全与“造化钟神秀”同义。然而谢道韫是说“云构”(高大的建筑,即指泰山)出自于自然,杜甫却反其道而用之,说是造化凝聚天地灵气于泰山,仿佛大自然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对泰山多有一分偏爱。对非人的一切赋予人化的情感,这似乎是唐人常用的笔法。


同样是面对着泰山的“高”与“秀”,谢道韫走向幽寂与幻灭,杜甫却振声高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也为泰山的壮阔深深折服,但是既不望而却步,也不寻求隐避,他渴望的是进取和征服。“会当”是唐代的口语,意思大概是“一定要”,这是一句多么平实却又多么意气风发的口号,其中的气度与“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如出一贯。当然这是个人经历的不同,但是也不可否认,正是盛唐的非凡气魄赋予年轻的杜甫这样胸怀宇宙、指点江山的风采。


西晋陆机亦有吟咏泰山之作:


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峻极周已远,层云郁冥冥。

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

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

长吟泰山侧,慷慨激楚声。


开篇同样是直言泰山之高,并且以接天来衬托其高。从时间来说,陆机这首最早,从“造天庭”到“冲青天”再到“刺云天”,隐约已经形成一种模式,而杜甫偏偏突破了这种模式,开篇改言空间而非海拔之维度,不再写高,而写广阔:齐鲁青未了,那泰山延绵千里、横亘齐鲁,远望过去俱是一片青绿,写得形象生动又浅近可爱,比陆机所写“峻极周已远”更显大气。“未了”大抵也是出自民歌口语,南朝时有《子夜歌》云:“寒衣尚未了。”诗歌发展到唐朝,诸多诗人积极吸取着当时口语里的精彩之处,于是其遣词造句风格一变,大为可观。


杜甫“荡胸生层云”,陆机此作亦有“层云郁冥冥”之语。然而陆机的云是晦暗的、阴郁的、压抑的,他接下来就笔转神鬼,凄恻谲异;杜甫的云却始终是雄伟的、奇丽的、壮阔的,以一种健康蓬勃的美激荡着他的胸怀,为他最后那一句自信昂扬的呐喊做满了铺垫。


前人固不足比。世人多以李杜并称,也喜欢把李白居东鲁时写的《游泰山》六首拿来作比较。其实李白这一组诗与上述作品不同,与其说这是写泰山的诗,莫不如说这是游仙诗,以之况譬《梦游天姥吟留别》也并无错处。李白看到的泰山也是神秘的,但是不像陆机的阴森,不像谢道韫的死寂,也不像谢灵运援引封禅的严肃,他在泰山观览胜景,邂逅仙人,他笔下的泰山有飘颻的玉女、美丽的羽人、调皮的仙童,于是他欣然向道,一心学仙,几乎要超脱尘世之外。


这一组诗非常有李白的特点,他把泰山描写的恍如仙境、奇彩瑰丽,其中当然也不乏佳句,譬如“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诸语。李白描绘的已经不只是一时之景物,他笔下的泰山是泛化的神仙境地,他从清晨写到夜晚,从登山写到山巅远眺,又写自己读经、抱琴等诸多行为,不止如此,他的描写已经不止于山峦,他还要远眺东海,把泰山放置在广阔虚渺的海天之间。


《唐宋诗醇》称此诗:“若其体近游仙,则其寄兴云耳。”也留意到此作品的游仙性质。其实泰山作为五岳之一,本身就是中国文化里一个重要的意象和坐标,在这里,有人想到封禅,有人想到神鬼,有人想到隐居,有人想到游仙,杜甫不会不知道,但是他在诗歌里为我们展现出来的,是那样纯粹又简单的诗境:他不去渴求虚无缥缈的仙境,不去枯燥地叙述封禅功业,他也不去描写山上的岩石草木、日月生灵,他只是以一颗年轻的心体察这座高山的雄奇,饱满的自信和澎湃的理想让他自然地生发出“凌绝顶”的畅想——看似他关注的只是泰山本身,却又已经早就超越了泰山本身。这是经过精心设计和剪裁的,但也是自然流露生发的。在这首诗里,他构造了一个完整又雄浑的境界,在这里我们看到他眼中独一无二的泰山,看到他青春激荡的情感和志向,而这份激情又与泰山的景色完美融于一体。


杜甫从时代划分上来说究竟是否属于“盛唐诗人”,历来存在争议,《杜诗详注》称此诗“气骨峥嵘,体式雄浑,能直驾齐梁以上”。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有些脱离感的评价,如此语句,看起来更像是用以描绘初唐四杰或者陈子昂的。峥嵘、雄浑固然无错,而此诗之笔力风貌,又其是齐梁之作可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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