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君

读书本身就是快乐的事呀

什么叫集中惟觉祭文多啊!

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

——刘禹锡《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


刘禹锡的诗集里专门有一卷(卷三十)就叫“哀挽悲伤三十八首”,因为活得久,给别人的挽诗都能凑出一卷。第一反应就是刘禹锡给白居易酬和的那句“集中惟觉祭文多”(虽然这一卷是诗集)。


伤我最深的还得是《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唐人写挽诗,多数写五律,但这首不是。此诗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极强的流动性,中间四句因为各写刘柳二人的昔日形迹,自然构成一种类似对仗的结构,但实际上并不工整,整首诗就像是流水一样倾泻而下。


诗歌语言浅易,平白如话,并未精心镂刻,如同痛苦而直白地倾诉。所谓的“帆去如流电”,深伤友人之遽亡如此,刘禹锡表现出来的,在沉痛之外是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意外,基本可以判定这是刘禹锡惊闻噩耗后不久就写下的作品,所以诗里反复感慨昔日此地一别竟成阴阳永隔,除此之外此诗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蕴内涵。


刘梦得be like:不是说好在衡阳再见面吗?我那么大一个子厚呢?咋说没就没了???


诗歌四句换韵。“别”、“灭”属“九屑”仄声韵,“电”、“见”属“十七霰”去声韵,这样的声韵安排有利于表达诗人伤痛而意外的心情。瞿蜕园评论这首诗的时候也格外注意到其音韵:

“此诗之意旨音节皆极短促,转益悲惨,盖在重忧之中,不能为诗而又不能无诗耳。”


不能为诗而又不能无诗。这就是一个诗人吧。我被鲨得很惨。


想一想这首诗就是我嗑刘柳的开端。最打动我的是刘禹锡对柳宗元“故人”的称呼。全诗一共也没多少字,“故人”一词凡三见。而在《祭柳员外文》、《伤愚溪》等作品里,刘禹锡也频繁地称呼柳宗元为“故人”,可以说“故人”就是刘禹锡自己对两个人“二十年来万事同”的深情厚谊的最终定调了。


“故人”倒也并非是刘禹锡对柳宗元的什么专属称呼,我时常怀疑刘禹锡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执念,因为他实在太频繁地使用这个词汇。


比如叫令狐楚:“远守宦情薄,故人书信来。”


叫李德裕:“洛水故人别,吴宫新燕迎。”


叫贾耽:“凄凉同到故人居,门枕寒流古木疏。”


叫韩愈:“生刍一束酒一杯,故人故人歆此来。”


很多时候他虽称“故人”,但是并无具体所指(或者我们今天已经无法考证出“故人”指的究竟是谁了),比如《请告东归发灞桥却寄诸僚友》

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

故人云雨散,满目山川多。

行车无停轨,流景同迅波。

前欢渐成昔,感叹益劳歌。


众所周知,晚年的刘禹锡与白居易在洛阳为诗酒之侣,共同怀念逝去的故人也就成为了他俩的一个常见话题()比如和两个人都关系很好的元稹:

故池春又至,一到一伤情。

雁鹜群犹下,蛙螟衣已生。

竹丛身后长,台势雨来倾。

六尺孤安在,人间未有名。

——《再经故元九相公宅池上作》


这是晚年分司东都的刘禹锡经过洛阳的元稹故居写下的。刘禹锡和白居易因为长寿总是频繁地思念回忆故友,因此总是给我一种“留下来的人最痛苦”的感觉()大概就是你不得不目睹着昔日并肩前行、共享呼吸的友人离你而去,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终于逝去,留下的只有寂寞的文章歌诗,从此他们只活在你的回忆里。


这是一种极大的悲伤,却又并不是喷薄呼啸而来的,它就那么看似平静地在每一天提醒着你,故人已经不再了。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是非常刘梦得的句子。刘梦得是哲学家,他总是相信宇宙运行存在着某种永恒、固定的规律,万事万物,包括人都有自己应该存在于的地方。这一联很像“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它们往往被援引成一种乐观积极的“开明”、“通透”或者“豁达”,但我每一次都觉得,诗家写下它们的时候是饱含痛苦的。


今天的读诗者,作为后来人,关注点总是在“新叶”、“后波”、竞发的“千帆”和蓬勃的“万木”,然而诗人的自比,确是落寞的陈叶、前波、沉舟和病树,沧桑历尽、无可奈何。


刘禹锡所说的“吟君叹逝双绝句”,指的是白居易的《微之敦诗晦叔相次长逝岿然自伤因成二绝》,同样读来凄恻:

并失鹓鸾侣,空留麋鹿身。只应嵩洛下,长作独游人。
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人多。


“长作独游人”,此等感慨,读来令人凄恻。


与白居易的直白浅近不同的是,刘禹锡的诗歌往往更加婉转蕴藉,即便诗歌的篇幅短小,也总能蕴含意味无穷的袅袅余韵。像《听旧宫中乐人穆氏唱歌》,不只是怀旧,似乎还隐有锋芒:


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


令我反复感慨的还有刘禹锡的《醉答乐天》:

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

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像醉时抚掌而歌的小诗,刘禹锡最擅长此调。洛阳城有闲适安逸的生活,有花、酒与诗,但是没有故人了。可他毕竟是刘梦得,所以他说,不要哀叹暂时的别离啦,终拟云间相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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