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君

读书本身就是快乐的事呀

请大家来看阴阳怪气大师刘梦得(笑)

《东目馆诗见》:“梦得主怨刺。”

 

最近在读瞿蜕园的《刘禹锡集校证》,校注做得都很详细,阅读体验一流(这句话是墙裂安利的意思)。这本集子不是按照常规的文集编纂方式,即编年或者完全按照体裁来分类的,而是根据作品的主旨风格,将相似的辑录为一卷。

 

诗歌的第一卷是第二十一卷《杂兴三十一首》,读的时候我全程面带蜜汁微笑:我真的好喜欢这个嘴炮刘梦得!!!(终于深刻理解了“主怨刺”的含义)

 

浅列几首,看看这个一言不合就开麦阴阳怪气的梦得。

 

《古调二首》:

轩后初冠冕,前旒为蔽明。安知从复道,然后见人情。

簿领乃俗士,清谈信古风。吾观苏令绰,朱墨一何工。

 

第一首是骂皇帝的,批评君主深居宫闱,消息壅塞,不察民情。“从复道”用的是刘邦和张良的典故,同时也是暗中讽刺屡次通过复道前往兴庆宫、华清宫游乐的唐穆宗。

 

第二首批评的是当时官员追逐浮华、不习吏事。苏令绰即北周著名政治家苏绰,以吏干为长,尤精算术,“朱墨”指的就是“记账户籍之法”。刘禹锡批评当时“以科第清流傲视一切之积习”,批评将实际行政工作鄙夷为俗务的文士作风。

刘梦得自己也是进士科出身,却并不囿于此等浮薄的品流之见,他在改革中被王叔文任命为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直接参与财政管理,很显然做的也是“朱墨一何工”之类的工作。这样想来,这首小诗更具深意:不仅仅是对当时士风的批评,还蕴含着诗人自己政治理想的表达。

 

《寓兴二首》:

常谈即至理,安事非常情。寄语何平叔,无为轻老生。

世途多礼数,鹏鷃各逍遥。何事陶彭泽,抛官为折腰。

 

这两首诗都并非针对具体的时事或政治格局,用意比较浅明,第一首是“讥蹈常袭故者”,第二首则是“讥苛责礼数者”。

 

《昏镜词(并引)》

镜之工列十镜于贾,发奁而视,其一皎如,其九雾如。或曰:“良苦之不侔甚矣。”工解颐谢曰:“非不能尽良也,盖贾之意,唯售是念,今来市者,必历鉴周睐,求与己宜。彼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是用什一其数也。”予感之,作《昏镜词》。

昏镜非美金,漠然丧其晶。

陋容多自欺,谓若他镜明。

瑕疵自不见,妍态随意生。

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

饰带以纹绣,装匣以琼瑛。

秦宫岂不重,非适乃为轻。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它虽然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实则更像一篇寓言故事。诗人以明镜自喻,昏镜则喻指奸佞小人,然而买镜者却因一己“陋容”,自欺欺人,偏爱昏镜,反而致使明镜生尘,无人问津。瞿蜕园笺证:“此首自是愤世之词。”除了寄寓深刻的自我感慨,诗人还辛辣地讽刺了宠信小人(主要是指宦官)导致参与革新的诸多仁人志士(包括诗人自己)被无端埋没的宪宗。

 

末“秦宫”一句,瞿先生注引《西京杂记》:“始皇有方镜,照见心胆,女子有邪心,即胆张心动,乃杀之。”这是一面能辨忠奸的明镜。而明镜的意象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李世民的名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本二凤厨狂喜)代表着开辟创业之功的贞观君臣在有唐一代士人眼中是具有神圣地位的,加之李世民曾封秦王,这样蕴藉的用典使得诗歌的讽刺意味更加深刻。

 

《养鸷词(并引)》:

途逢少年,志在逐兽,方呼鹰隼,以袭飞走。因纵观之,卒无所获。行人有常从事于斯者曰:“夫鸷禽,饥则为用。今哺之过笃,故然也。”予感之,作养鸷词。

养鸷非玩形,所资击鲜力。少年昧其理,日日哺不息。

探雏网黄口,旦莫有馀食。宁知下韛时,翅重飞不得。

毰毸止林表,狡兔自南北。饮啄既已盈,安能劳羽翼。

 

乍一看说的是个简单的事:豢养鹰隼用以打猎,要利用鹰隼之饥,一旦平时喂得太饱,它们到了关键时刻就不出力了。此诗很可能是讥刺当时的藩镇武臣,饱食君禄却不听朝廷号令,终日庸碌无为。然而造成如此局面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时姑息藩镇的统治者——说白了还是在骂皇帝(对应的是诗里的“少年”):一味地姑息和过分优待藩镇是没有好结果的,不要以为他们会为你卖命做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饮啄既已盈,安能劳羽翼”。

 

《武夫词(并引)》:

有武夫过,诧余以从军之乐。翌日,质于通武之善经者,则曰果有乐也。夫威恣而赏劳则乐用,威雌而赏虣则乐横。顾其乐安出耳。余惕然作是词。

武夫何洸洸,衣紫袭绛裳。借问胡为尔,列校在鹰扬。

依倚将军势,交结少年场。探丸害公吏,抽刃妒名倡。

家产既不事,顾盼自生光。酣歌高楼上,袒裼大道傍。

昔为编户人,秉耒甘哺糠。今来从军乐,跃马饫膏粱。

犹思风尘起,无种取侯王。

 

这首诗讽刺武夫(即军士)恣意妄为、恃强凌弱、托籍避税。瞿蜕园认为“鹰扬”本指唐前期的折冲府兵,这里借指神策军。《新唐书·兵志》:“自肃宗以后……京畿之西,多以神策军镇之,皆有屯营。军司之人,散处甸内,皆恃势凌暴,民间苦之……中书、御史府、兵部乃不能岁比其籍,京兆又不敢总举名实……长安奸人多寓占两军,身不宿卫,以钱代行,谓之纳课户。益肆为暴,吏稍禁之,辄先得罪,故当时京尹、赤令皆为之敛屈。”由史籍所载,可见诗人所讥不虚。

 

《贾客词(并引)》:

五方之贾,以财相雄,而盐贾尤炽。或曰:“贾雄则农伤。”予感之,作是词。

贾客无定游,所游唯利并。眩俗杂良苦,乘时知重轻。

心计析秋毫,捶钩侔悬衡。锥刀既无弃,转化日已盈。

徼福祷波神,施财游化城。妻约雕金钏,女垂贯珠缨。

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趋时鸷鸟思,藏镪盘龙形。

大艑浮通川,高楼次旗亭。行止皆有乐,关梁似无征。

农夫何为者,辛苦事寒耕。

 

这首诗讽刺了商人(特别是盐商)的投机取巧与奢靡生活,所谓“贾雄则农伤”体现出梦得是比较坚持传统的重农抑商思想的。须知刘禹锡的父亲曾为盐官,刘禹锡本人也有在江淮地区长期生活的经历,想来对盐商之弊的认识是很深刻的。

 

瞿蜕园指出:“元和中以新乐府讽喻时事,自李绅、元稹、白居易相继倡导,禹锡纪与此三人皆为密友,亦从而仿为之。虽不居新乐府之名,而用意则同。于此等诗见之,四人志趣略同,诗派亦各张一帜,要亦互相切磋观摩所致。”(by the way,刘禹锡这种在诗前加小序以标明写作意图的做法也和白居易的新乐府作品很相似)

 

《咏史二首》: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

 

第一首写的史事是“(卫)青日衰而去病日贵”,原来卫青的门人大多改事霍去病,唯有任安(字少卿)不肯去。讽刺的是世态炎凉,一经失势,便忘旧谊。同时诗人又在以任安自喻:“我心如砥柱”,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刘禹锡也始终坚持初心,不肯随波逐流。

 

第二首写的史事是汉文帝时卫绾以车戏为郎,最后得宠信而居贵位(实际上卫绾居贵位是在景帝时期);而明王道的贾谊却一生怀才不遇,最后郁郁而终。诗中的讽刺意味尤其明显,讥刺朝廷不辨贤愚而使庸才高踞贵位,一吐胸中抑郁不平之气。

 

梦得著名的《聚蚊谣》、《百舌吟》、《飞鸢操》、《秋萤引》等诗也都编在这一卷里,因为过于著名(而且比较长)这里就不列出了。著名的两首玄都观桃花诗与前述诸诗手法有别,但是主旨还是一以贯之的,可以参照对读。

 

这一卷收录的诗歌共性比较突出:以古诗为主,偶有绝句体,多咏史事或借用比兴,讥讽嘲骂,有所寄托。嬉笑怒骂的刘梦得,我总觉得这些诗篇里的他比那些酬唱诗里的形象更鲜明、更真实、更可爱。所谓的“梦得主怨刺”,刘梦得是多少有点批判型人格在身上的,似乎我们熟悉的那些伟大的、著名的诗人莫不如是。我们看到他讥刺的笔墨指向社会的方方面面,有时针对时事政局,有时讲普遍的道理,而这些笔墨背后并不是无意义的牢骚,而是他耿直磊落的抱负和理想。批评本身并不能作为一种意义而存在,它的意义在于其中蕴含着的“这世界应是怎样”。

 

批判也好,讽刺也好,它们是建设的,不是毁灭的。

 

瞿蜕园在这一卷的末尾写:

(此卷)在诗集中最为禹锡自道其怀抱之作。本集二十卷《刘氏集略说》云:“及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正即指此等诗篇而言,意者此卷犹是禹锡所手定。要之,读刘集者,此卷犹不可忽。

 

这一卷诗某种程度上很像梦得本人:曾有过意气风发的指点江山,这份激荡的豪气并没有因为连年贬谪的经历在诗歌中被消磨殆尽,他看起来总是充满斗志的。他经历过失败,经历过严酷的政治打击,也因此遭遇过严重的诋毁诽谤,因此他总是嫉恶如仇,总是对奸佞小人和昏庸受蒙蔽的统治者极尽讥刺之能事。“二十三年弃置身”的阴阳怪气大师到最后依然是磊落不屈、健爽豪壮的刘梦得呀,试看此卷首篇、作于梦得晚年的《学阮公体三首》:

 

其一

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

只言绳自直,安知室可欺?

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

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

其二

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

出门有远道,平野多层阴。

灭没驰绝塞,振迅拂华林。

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

其三

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

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

侯门有仁义,灵台多苦辛。

不学腰如磬,徒使甑生尘。


真的好喜欢梦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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